江口的风带着一股血腥味和潮湿的水汽,吹得破浪号甲板上那面绣着四海通的蓝色大旗猎猎作响。
持续了整整一夜的血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江澈站在船头,他那身一向纤尘不染的月白锦袍下摆也溅上几点血,暗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他看着甲板上横七竖八堆放着的几十具尸体,又看了看那些被缴了械,一个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被自家护卫死死看押着的禁军俘虏,那张一向温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江爷!”四海通的一名大管事快步上前,他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他指着另一侧那些被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散发着森然寒芒的战利品,激动地说道,“咱们这次可是发了大财了,这可是禁军才能配备的破甲弩啊,足足有三十架。每一架都保养得油光锃亮!有了这等神兵利器,日后咱们四海通的船队在这千里运河之上还有谁敢惹?”
他身后的护卫们闻言也都投来了火热的目光。他们看着那些造型精巧、弩臂之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杀器,眼神里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
江澈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兴奋的属下,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地站在他身旁的少女身上。
苏知意一袭青衣,在江风中显得愈发纤弱,可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她正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其中一架破甲弩的机括,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看一件沾满了血腥的杀人兵器,而是在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苏姑娘,”江澈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看?”
苏知意站起身,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江东家,我倒想先问问你,你觉得这些东西是宝贝还是麻烦?”
“自然是麻烦。”江澈毫不犹豫地答道,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个江湖与商道领袖独有的警惕与清醒,“而且是天大的麻烦。”
他指着那些弩箭,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我江澈在江上讨生活十几年,见过水匪的刀,见过官府的枪,可唯独这东西是我四海通绝对不能碰的禁忌。它不是普通的兵器,它是军械,它代表着王朝脸面和律法的国之重器!私藏此物,与谋反同罪!”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让周围那些原本还兴奋不已的护卫们脸上的狂热瞬间便冷却了下来。
“江爷说的是!”那名大管事也立刻反应了过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是属下短视了!此物无异于怀揣催命符!咱们必须尽快脱手,否则后患无穷啊!”
“如何脱手?”江澈再次看向苏知意,“是连同这些俘虏一道沉江灭迹?还是……?”
“沉江?”苏知意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走到那堆弩箭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冰冷的带着三棱寒芒的箭头。
“江东家,你错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这些东西不是麻烦。”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让江澈都感到一丝心悸的属于战略家的锐利光芒。
“它们是投名状。”
“是太子殿下十万火急地派人亲自送到我们手上的一份带血的投名状啊!”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苏姑娘,此话怎讲?”江澈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江东家,你我都很清楚,三江口这场伏击绝非偶然。”苏知意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她开始为众人抽丝剥茧地分析着这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政治阴谋,“太子此举一箭三雕。其一,是杀我,断了靖王殿下在云州这条刚刚建立起来的财路与助力。其二,是夺物,那一百只星空碗,是他献给太后娘娘万寿节的敲门砖。其三,也是最毒的一点,便是栽赃!”
她指着那些破甲弩,声音变得冰冷:“你试想一下,如果我们今日全军覆没,那么明日,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漕运总督府会在第一时间从我们的船上搜出这些来路不明的禁军破甲弩。届时,我苏知意便会从一个为国分忧的义商变成一个勾结水匪私藏军械、意图谋反的乱党贼子!而你四海通也会被我牵连,落得一个通匪的罪名,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届时,太子殿下只需在朝堂之上,痛心疾首地参靖王一本,说他识人不明,与乱党勾结。那么,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功绩都将化为乌有,变成一把反过来狠狠刺向靖王殿下的最锋利的刀!”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好恶毒的计策!”江澈听完,那张一向从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后怕的苍白。他看着苏知意声音干涩地说道,“苏姑娘说的是。是我们赢了,所以这些东西才成了证据。若是我们输了,那它们便是我们万劫不复的罪证。”
“没错。”苏知意点了点头,“所以,我们绝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将这份太子殿下为我们精心准备的大礼给扔了。”
她拿起一架破甲弩,那冰冷的弩机在她纤细的手中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危险。
“这东西是刀,也是毒。”苏知意看着那冰冷的弩机缓缓开口,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用好了,能一刀封喉。用不好,第一个毒死的就是我们自己。”
“苏姑娘,”江澈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凝重,“我还是认为此物太过烫手。我们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立刻上报官府?由知府大人甚至是直达天听,将太子的罪行公之于众?”
“时机未到。”苏知意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江东家,你忘了京城如今的局势了吗?”她的声音变得无比冷静,“圣上龙体抱恙,已多日未曾早朝。太子监国,权倾朝野。我们此刻将这份证据递上去,你觉得它能递到圣上的面前吗?”
“就算能递到,你觉得以圣上如今的心力会为了一个尚未坐实的罪名,去动摇国本废黜储君吗?”
“不会。”江澈的回答得无比干脆。
“没错。”苏知意点头,“我们此刻若是这么做了,不仅扳不倒太子,反而会立刻将我们自己将靖王殿下彻底推到与太子决裂的悬崖边上!那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但是我们还没准备好。”
“那依姑娘之见,我们该当如何?”江澈问道。
“藏。”苏知意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藏?”
“对。”苏知意的眼中闪烁着冷静而又充满耐心的光芒,“我们要将这份证据藏起来。得到最关键的时候再拿出来。要让它变成一把悬在太子头顶之上的利剑!要让它成为我们手中至关重要的底牌!”
江澈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心思却缜密得如同一个在朝堂之上浸淫了数十年的老狐狸般的少女,心中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可他又觉得这太危险了。
“苏姑娘,”他苦笑道,“你说的都对。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如何藏?这几十架破甲弩还有这上百个俘虏,可不像几件衣服几本书能轻易藏得住的。我们这艘船目标太大。只要我们还在江上,太子的人就能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到时候我们防不胜防啊!”
“谁说要由我们自己来藏了?”
苏知意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狂的光芒。
她缓缓地凑到江澈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
“祸水东引。”
江澈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带着一丝恶魔般微笑的少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到脑门!
他江澈自问在江上也是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杀伐决断从不手软。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女竟能提出如此胆大包天,如此足以搅动整个王朝的惊天毒计。
他看着她,那颗早已见惯了风浪的心竟是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