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
冰冷的雨幕如同巨大的灰色瀑布,从天穹倒灌而下,狠狠砸在空旷的操场塑胶跑道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地面、树叶、以及林溪单薄的身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连绵不绝的轰鸣。整个世界被水汽和噪音填满,视野模糊,声音失真,只剩下冰冷的、无休止的冲刷。
林溪站在操场中央,像一尊被遗弃在洪水中的石像。雨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脖子上,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下巴不断滑落,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冰冷地砸在胸口。她仰着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冲刷着麻木的感官,冲刷着混乱不堪的思绪。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身后苏晴那一声声被暴雨吞噬的、撕心裂肺的呼喊。
“小溪——!!回来——!!!”
声音遥远而破碎,像隔着厚重的玻璃。林溪充耳不闻。她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针,刺穿着她的皮肤,麻痹着她的神经。手腕上,那个哑光黑色的腕带紧贴着皮肤,屏幕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顽强地亮着幽蓝的光。心率曲线在最初的剧烈飙升后,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挣扎的速度,艰难地向下回落。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疲惫,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屏幕边缘闪烁的红光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只剩下那条在风雨中微微起伏的、代表生命体征的蓝色曲线。
冷。深入骨髓的冷。身体的热量被雨水无情地带走,四肢开始僵硬麻木。意识在冰冷的洪流中浮浮沉沉,像一片即将沉没的枯叶。她甚至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就这样吧……被雨水冲刷干净……被寒冷冻结……消失在这片混沌的雨幕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瞬间——
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撕裂雨幕的闪电,猛地穿透了厚重的灰色水帘!
强光直射而来!精准地锁定在林溪身上!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探照灯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她湿透的、狼狈的身影,赤裸裸地暴露在暴雨和黑暗之中!
林溪被强光刺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脏猛地一缩!是谁?!苏晴?!不!苏晴不会有这种冰冷的灯光!是……许清?!她的镜头?!在这种时候?!捕捉她的崩溃?!
恐惧和愤怒瞬间冲散了麻木!她猛地睁开眼,想看清强光的来源!
然而,强光之后,并没有镜头。也没有许清的身影。
只有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越野车?!它悄无声息地停在操场边缘的跑道上,引擎低沉的轰鸣被暴雨声掩盖。车顶那盏功率惊人的探照灯,如同冰冷的独眼,牢牢锁定着她。
车门打开。
一个身影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深色的长裤,笔挺的白色实验服外套在风雨中纹丝不动,衣角甚至没有一丝褶皱。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隔着倾盆的雨幕,精准地落在林溪身上,像扫描仪扫过一件需要回收的实验样本。
叶知秋。
她撑伞的动作精准而稳定,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却无法撼动她分毫。她迈步,步伐沉稳而精确,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一步一步,朝着操场中央的林溪走来。黑色的伞面在她头顶撑开一片绝对干燥、绝对冰冷的领域,与周围狂暴的雨幕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林溪僵在原地,雨水顺着睫毛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看着叶知秋如同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身影,看着她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混杂着荒谬、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捕获”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她!
叶知秋走到她面前,停下。巨大的黑伞将两人笼罩在狭小的、干燥的阴影里。雨水在伞沿形成一道密集的水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空气里只剩下冰冷的雨汽和叶知秋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林溪同学。”叶知秋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穿透雨声,清晰得如同电子合成音,“环境参数:暴雨,强风,体感温度骤降。你的核心体温已低于安全阈值。生理指标监测显示:失温风险等级:高。急性应激反应残余波动:显著。建议:立即终止当前环境暴露,转移至安全区域。”
她的目光扫过林溪湿透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她手腕上那个依旧亮着幽蓝光芒的腕带屏幕上。“根据静默协议V1.0附加条款第3项:当协议生效主体(林溪)处于高危环境且无法自主规避风险时,协议守护方(叶知秋)有权采取必要干预措施,确保主体安全。”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干预措施启动。请配合转移。”
她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没有试图触碰林溪的身体,只是稳稳地举着伞,做出一个“请”的姿态。动作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林溪呆呆地看着那只手,又看看叶知秋毫无表情的脸。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干燥的伞内地面,发出细微的“啪嗒”声。手腕上的腕带屏幕,心率曲线在短暂的波动后,再次趋于平稳。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漫过她混乱的心田。反抗?质问?逃离?这些念头在叶知秋那绝对理性、绝对秩序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像一只被精密仪器捕获的标本,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和意义。
她沉默了几秒钟。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叶知秋撑开的、那片绝对干燥、绝对冰冷的伞下阴影里。
叶知秋微微侧身,让开位置。两人并肩站在伞下。雨水在伞外疯狂肆虐,伞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干燥空间。叶知秋没有看她,只是举着伞,转身,步伐精准地朝着那辆如同钢铁堡垒般的黑色越野车走去。林溪默默地跟在她身侧,脚步有些虚浮,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车门打开。车内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皮革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冰冷气息。叶知秋示意林溪上车。林溪僵硬地坐进副驾驶座。座椅是冰冷的真皮,触感光滑。叶知秋收起伞,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瞬间,狂暴的雨声被隔绝在外,车内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寂静。
叶知秋启动车辆。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黑色的越野车像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平稳地驶离操场,碾过积水,消失在雨幕深处。车内后视镜里,林溪看到自己苍白如纸的脸,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空洞而疲惫。她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光飞速倒退,像一场无声的、光怪陆离的梦魇。
S-302实验室。冰冷的白光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驱散了所有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臭氧和精密仪器特有的、微弱的金属与塑料混合的气息。巨大的服务器阵列在角落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像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
林溪坐在靠窗实验台前的高脚椅上,身上裹着一条实验室标准的、深灰色、无菌处理的厚毛毯。毛毯干燥而温暖,隔绝了湿衣服带来的寒意。湿透的衣物被整齐地叠放在旁边的无菌托盘里。她的头发被一条同样无菌的吸水毛巾包裹着。叶知秋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淡蓝色的营养补充剂。她默默地接过,小口喝着。液体带着淡淡的青柠和矿物质味道,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一点体内的寒意。
叶知秋站在实验台另一侧,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上显示着林溪此刻的各项生理指标:体温缓慢回升,心率平稳,压力激素水平下降……她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数据,偶尔抬头看一眼林溪的状态,像是在确认一件精密仪器的运行参数。
“静默协议V1.0环境转移执行完毕。”叶知秋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的寂静,平稳无波,“高危环境暴露终止。生理指标恢复进度符合预期曲线。”她放下平板,目光落在林溪身上,“协议附加条款第4项:高危环境转移后,协议守护方需提供基础生存保障及静默恢复空间。实验室A3区域(靠窗实验台)已开放。开放时段:每日14:00-17:00。权限已录入系统。”
她指向那张靠窗的实验台。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登录界面。旁边是那个小小的、提供标准营养剂和净化水的“能量补充站”。
“建议:静默恢复期24小时。期间,非必要交流静默。行动边界:实验台物理范围。信息交互:数据/书面指令优先。”叶知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协议守护方(叶知秋)将全程监测生理指标,确保恢复环境稳定。”
冰冷的条例。清晰的边界。绝对的静默。林溪看着叶知秋毫无表情的脸,感受着毛毯带来的温暖和实验室冰冷的空气。手腕上的腕带屏幕,心率曲线是一条平稳的、几乎水平的直线。这里没有灼热的爱意,没有委屈的泪水,没有窥探的镜头,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只有冰冷的秩序,清晰的边界,和一片……被数据和逻辑守护的、绝对的静默空间。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的平静感,缓缓包裹了她。
她点了点头,声音嘶哑而微弱:“……好。”
叶知秋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她转身走向另一台仪器,开始了她的工作。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和仪器指示灯无声的闪烁。
林溪裹紧毛毯,走到靠窗的实验台前坐下。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落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她打开电脑,登录系统。桌面干干净净。她点开一个学术数据库,随意浏览着文献目录。冰冷的文字,严谨的数据,熟悉的学术气息。她滑动鼠标,目光扫过一行行标题。混乱的思绪,在冰冷的秩序和绝对的静默中,如同被投入澄清剂的浑水,开始缓慢地沉淀、澄清。
“小溪——!!!”
“小溪你在哪里——!!!”
暴雨如注。苏晴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在空旷的操场上疯狂奔跑、呼喊!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刺骨,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般的疼痛!她眼睁睁看着林溪冲进雨幕,看着她被那辆该死的黑车带走!她追不上!她喊不应!她只能徒劳地在暴雨中嘶吼,任由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
“苏晴姐!”夏小悠撑着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脸上也满是雨水和泪水,“小溪……小溪被那个冷冰冰的学姐带走了!她……她会不会有事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星空罐头和独角兽布偶。
“叶知秋!”苏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燃烧着愤怒和恐惧的火焰!“她要把小溪带到哪里去?!那个冷血的数据狂魔!她会对小溪做什么?!”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冲去!“去实验室!她一定把小溪带到那个鬼实验室去了!”
两人顶着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S栋楼下。苏晴不顾一切地拍打着紧闭的玻璃大门!“开门!开门!叶知秋!你给我出来!把林溪还给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大门纹丝不动。只有冰冷的雨水回应着她的愤怒。
“苏晴姐!门锁了!”夏小悠焦急地喊道,指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门禁装置,“要刷卡!”
苏晴冲过去,对着门禁装置又拍又打!“叶知秋!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把林溪交出来!不然我砸了你这破门!”她像一头困兽,在冰冷的玻璃门前徒劳地咆哮。
就在这时,门禁装置上方的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微微闪烁了一下。紧接着,门禁装置旁边的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液晶屏幕亮了起来。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实验室内部的监控画面——林溪裹着深灰色的毛毯,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实验台前,侧对着镜头。她的头发被毛巾包裹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平静,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手腕上的腕带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叶知秋则站在不远处的仪器旁,背对着镜头,专注地操作着什么。整个画面冰冷、安静、秩序井然。
屏幕下方,一行冰冷的宋体字缓缓滚动:
【静默协议V1.0生效中。】
【生效主体:林溪。状态:恢复中。】
【协议守护方:叶知秋。】
【非协议方禁止入内。】
【物理屏障:已启动。】
【声波干扰:已启动。】
【视觉监控:单向开放。】
“小溪!”苏晴和夏小悠同时惊呼!看到林溪安然无恙,她们的心稍微放下一点,但随即又被那冰冷的“静默协议”和“禁止入内”的字眼点燃了怒火!
“叶知秋!你什么意思?!什么狗屁静默协议?!你凭什么把小溪关起来?!”苏晴对着屏幕怒吼,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开门!让我进去!我要见小溪!”
夏小悠也扑到门前,小手拍打着玻璃:“冷冰冰学姐!把小溪还给我们!小溪需要的是温暖!不是你的破数据!”
然而,无论她们如何呼喊、拍打,厚重的玻璃门纹丝不动。实验室内的画面依旧安静。林溪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监控镜头。叶知秋的背影也毫无反应。只有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她们彻底隔绝在外。
“物理屏障:已启动。”
“声波干扰:已启动。”
实验室外狂暴的雨声和她们愤怒的呼喊,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完全隔绝了。实验室内的林溪,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只看到屏幕上的文献,感受到毛毯的温暖,和这片冰冷的、绝对的静默。
苏晴看着监控画面里林溪平静的侧脸,看着她手腕上那个冰冷的腕带,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缓缓滑坐在地。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带着巨大委屈和不甘的呜咽声,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小溪……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宁愿选择她的冰冷……也不要我的温暖……”
夏小悠抱着她的星空罐头和布偶,呆呆地看着监控画面里那个安静的身影,又看看坐在地上哭泣的苏晴,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失落。她慢慢地蹲下身,靠着苏晴坐下,将怀里的铁罐和布偶抱得更紧。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被彻底拒绝的、空荡荡的疼。
“小溪……”她小声地、带着哭腔呢喃,“不要夏小悠的星星了吗……”
实验室冰冷的玻璃门外,暴雨依旧肆虐。两个被隔绝在外的身影,一个在无声地哭泣,一个在茫然地失落。她们的世界,被一场冰冷的雨和一份更冰冷的协议,彻底分割。
而实验室冰冷的玻璃门内,监控屏幕上,林溪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只是,她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微微蜷缩了一下。手腕上,那条平稳的心率曲线,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