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组长的脸色，比翻书还快。
前一秒还是冰山，下一秒就化成了春水。
他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捧起桌上那份红头文件，像是捧着什么滚烫的宝贝。
“误会，误会，这绝对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他连连点头哈腰，态度跟刚才判若两人。
“林知夏同志，是我们工作失误，没有调查清楚，险些冤枉了你这样的优秀青年企业家！”
“我代表我们工商局，向你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响，生怕说慢了，这顶“阻碍国家出口创汇”的大帽子就扣自己头上了。
林知夏没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慢条斯理地，将那三份文件一份一份收了回来，叠得整整齐齐。
那副不急不躁的样子，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有压迫感。
她越是平静，李组长心里的鼓就敲得越响。
他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果然，林知夏收好文件，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
“李组长，既然是误会，那总得有个源头吧？”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手下几十号姐妹的时间也很宝贵。”
“国家的出口任务，更是耽误不起。”
“今天因为一封恶意举报信，我们停工了这么久，这个损失，谁来承担？”
“这个责任，谁来负？”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李组长额头上的冷汗，又冒出来一层。
他猛地一转身，那张刚刚还陪着笑的脸，瞬间又拉了下来，对着身后已经吓傻了的王大海，就是一声暴喝。
“王大海！”
“你身为红礁村的村干部，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吗？”
“捏造事实，恶意举报，阻碍国家重点扶持项目！”
“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还有没有纪律！”
王大海两腿一软，“噗通”一声，差点没跪下去。
他那张平日里横行乡里的脸，此刻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李组长，我错了……”
“是……是顾言之！是他！是他写的信！是他跟我说林知夏投机倒把，我才……”
他想也不想，就把顾言之给卖了个干干净净。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顾言之身上。
那一道道视线，像刀子，像锥子，把他钉在了原地。
李组长更是怒不可遏，几步走到顾言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还有你！”
“一个读过书的知识青年，国家送你们来农村，是让你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让你们为农村建设做贡献的！”
“不是让你们搬弄是非，写匿名信，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的！”
“你的思想觉悟呢？你的党性原则呢？！”
顾言之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像是开了个染坊。
他想辩解，想说自己是为了村集体的利益，是为了正义。
可这些话，在林知夏那份红头文件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周围村民们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淹没了他。
“我的天，原来是顾知青干的啊！”
“看着人模狗样的，心怎么这么黑？”
“肯定是嫉妒！嫉妒知夏能耐，自己没本事，就背后下黑手！”
“真是瞎了眼，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
那些鄙夷的、唾弃的、看笑话的眼神，像无数根针，把他扎得千疮百孔。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什么叫社会性死亡。
他精心维护的“白月光”形象，在这一刻，碎得连渣都不剩。
李组长当场拍板。
“王大海，滥用职权，恶意举报，罚款五十块，停职反省一个月！回去写一份一万字的深刻检讨，交到我们局里！”
“顾言之，思想品行严重败坏，给知识青年队伍抹黑！罚你写一份公开道歉信，在村里的公告栏上贴一个月！我们还会把你的行为，如实上报给县里的知青管理办公室！”
这处罚，不可谓不重。
尤其是对顾言之来说，这封举报信，几乎毁掉了他的全部前程。
王大海和顾言之两个人，像被抽了筋骨的癞皮狗，瘫在那里，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调查”，就这么虎头蛇尾地收了场。
调查组的人走得比来的时候还快，生怕多待一秒，就沾上什么晦气。
李组长临走前，还特意跟林知夏握了握手，脸上堆满了真诚。
“林同志，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来局里找我！我们一定大力支持你的工作！”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过后，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的欢呼。
“知夏！你太厉害了！”
“我的天爷，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跟着你干，咱们心里踏实！”
妇人们围着林知夏，叽叽喳喳，每个人的脸上都放着光，那是混杂着崇拜、庆幸和与有荣焉的复杂光芒。
林知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应付了几句，便让大家继续开工。
闹剧散场，人群散去。
顾言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知青点的。
他只觉得，从林家院子到知青点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每一步，都踩在别人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的私语上。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为什么？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想让她认清现实，想让她知道离了他不行，想让她回来求他而已。
为什么她不但没有倒下，反而站得更高，飞得更远了？
悔恨和不甘，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院子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知夏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妇人们，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她一回头，就对上了陆骁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他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半步。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如释重负，有骄傲，有心疼，还有一丝她看不太懂的……
敬畏。
之前那种因为阶级差距而产生的自卑感，似乎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刻骨的认知。
他意识到，他爱上的这个女人，她的强大，从来不只是需要他用拳头来守护。
她的战场，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林知夏看着他，心里那根紧绷了一天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点小傲娇的弧度。
“愣着干嘛？”
“还不快去干活。”
“今天的工钱，给你算双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