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上海。
五一假期来临之前,学校的歌手赛开始了。
可是,亚哥还是没有回校。发过去的消息,也迟迟没有答复。
上海的春天很短暂,快到五月了,才刚开始有点春天的样子,学校里的樱花一夜间就开满了枝头,年轻的小树们也拼了命在抽枝。总算可以脱去厚重的羽绒服,在去大礼堂预演的路上,李子木的心情特别雀跃。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边走还不忘唱着歌。
李子木穿着一条牛仔裤,上面是白色的长款衬衫,扎着高高的马尾。出门前,孟翩然还给她画了点淡妆。整个人看起来干净透彻,活力十足。
顾衍也早早到了礼堂,看到远处蹦跳着过来的李子木,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自认为见过很多美女,也从没觉得李子木属于美女,顶多只能算是清秀。可是跟她在一起的很多个瞬间,他的心都莫名跳动起来。但是他习惯了压制这种躁动,因为他从不相信感情,或许在他的认知里,爱情都是见色起意,时间久了总会泯灭。来自单亲家庭的他,早早看过了父母爱情溃烂的一幕幕,他们的婚姻最终在吵闹声中轰然倒塌,他们各自离场,留下顾衍一人对着母亲,不断舔舐她的伤口。
他不再相信爱情,但他也默默暗恋过,一个人的暗恋,因为不会奢求,进退可守,往往能自得其乐。靠着这种情愫,他还试着编了几首曲,默默躺在自己的本子里,四下无人之时,他会悠然弹一曲,独自享受那一刻灵魂的栖息。
顾衍同样穿了一条牛仔裤,搭配了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背着吉他斜靠在礼堂门口。李子木远远就看到他了,他还是那副亲切又与世俗隔离的样子,刚开始她愿意和顾衍一起玩,纯粹是觉得他性格很好玩,打打闹闹,拌拌嘴。时间久了,青春期少女总归或多或少有过萌动和期盼,可是每当她想更靠近一点的时候,顾衍都会退后一步隔离开来。李子木明白,对于顾衍来说,友情更会被珍视,她就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珍贵的互动,对顾衍保持着肆无忌惮的大大咧咧。
“跑起来,又要被这顾大爷骂了。”她叮嘱翩然走快点,除了在顾衍面前叫他小爷,私下里她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大爷。
等他们顺利会师,顾衍跟李子木再次强调了几个关键地方的配合。他们就开始了预演。
等待上台的时候,李子木显得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她才想起,她是有舞台恐惧症的呀。排练这么长时间,因为喜欢这首歌,她都没有想起最终是要站上舞台唱歌的。
“少侠,你难道怕了不成?”看到李子木额头已经开始冒汗,大概猜测到了。
“谁......谁怕了?你别乱说!”李子木是不会承认她害怕的,但是胸口突突的已经开始气息紊乱了。
“你就当台下没人,不,就当这礼堂只有两个人,我和孟翩然。需要往前看的时候,你就对着她;需要对唱的时候,你就看着我。”顾衍悠悠说道。他听孟翩然说起过,李子木曾经发生过舞台惨剧。
“......谁要看着你。”李子木嘴上不承认,但是她觉得这是个好办法。顾衍和孟翩然,都是她喜欢和欣赏的人,都是让她觉得安心可靠的人,她愿意无条件相信他们。
预演完,他们就在观众席上等着比赛正式开始,因为抽签比较靠后,他们可以先看别人比赛。
今天还交代了翩然给他们录像,她要留给亚哥回校看。李子木让孟翩然先给她录一段,她想给以后的自己留一段,然后也给亚哥录一段。
“嗨咯,十年后的李子木,你现在开心幸福吗?今天我又要站上舞台表演啦,我觉得你会感谢现在勇敢的我,以前不敢不代表永远不敢,对吧?真希望现在你身边有你最爱的人跟你一起看,要是还有一个天使宝宝就更好啦~待会看我表演哈,希望十年后我还能再唱这首歌。我们十年后见。”
“嗨咯,亚哥。你就说我够不够义气,代替你完成这场演出。我其实非常期待你跟顾大爷同台表演的,真是喜欢听你唱歌呀!刚才我上台预演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明年比赛你跟顾大爷再来比赛一次,还是Hotel California,哇,太棒了是不是?非常期待!好啦,先到这里,等我唱完再给你反馈。你赶紧回来!”
顾衍在后面一排坐着,看到李子木手舞足蹈地开心录着视频,默默放下了手机,眼眶通红。
“同学们,我是亚麟的爸爸,怀着悲痛的心情,很遗憾地告诉大家,爱子杜亚麟因病在昨天凌晨永远离开了我们......很抱歉没能及时回复大家的消息,感谢大家的关心和问候,希望大家谅解!”手机联系人,亚哥发来的消息。
顾衍想跟孟翩然说,别让李子木看手机,他戳了一下翩然的后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手机给她打了几个字。
“别让她看手机,亚哥走了。”
顾衍知道,李子木看起来坚强,但是内心却极度柔软和脆弱,大多数时候他看得出来,她都是打肿脸充胖子显得刚强,时间久了她自己都认为自己坚不可摧。孟翩然了然,默默转过身,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紧紧握住书包。她虽然跟亚哥不是很熟,但是心里喷涌出一阵悲伤,不知所措。这个年纪的少女,需要很大的能量才能直面死亡。
李子木的手机预演前就放在翩然包里,所以在身边两人突然安静了的时候,她还认为是两人安慰完她自己紧张上了。她像是大哥一样,搂住孟翩然的肩膀,拍了拍说“别怕啊,相信姐!”。
孟翩然挤了一丝笑容,比哭还难看。
比赛开始了,李子木起身要去洗手间,她问翩然去不去,翩然说不去了。李子木一紧张就忍不住要多上几次厕所。
“你听说了吗?七班有个同学得了癌症,突然就没了。”
“我的天,你哪里听说的。怎么这么突然!”
刚要进洗手间,李子木听到里面两个隔壁班的女生在聊天。她脑袋轰的一声,转身往回跑。她就知道她那可怕的直觉又来了,她使劲拍了拍脑袋,确认了自己没有做梦,但她又希望这是梦里,她想说句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翩然......”李子木跌跌撞撞跑回座位的时候,才看到翩然红红的眼睛。大礼堂里,歌声正欢,热闹的氛围让李子木觉得此刻的世界如此不真实。是亚哥的世界终结了吗?可是这世界明明还在马不停蹄运转着,它不会停下等谁,也不会心疼谁掉队了,谁被甩出了地心引力。
此刻的李子木只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她抓起手机拼命往外跑,直到跑到了礼堂背后的亭子,这里安静了很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喉咙里像是一条干涸的河道,皴裂疼痛。又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在大跨步要开始奔跑的年纪,戛然而止。她曾经的初中同桌,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突然离开。
直到很多年后,李子木才明白,生命这场盛大的旅程,有欢聚就会有离场。离场这件事本身终会被接受,但是没有告别仪式的离场,疼痛的重击会持续很久很久,每当想到这场离别,总会被牵扯出来。
“子木,我们回去吧!把比赛完成,我们把视频录完。”翩然小声地说道,顺带递上来一瓶水。她和顾衍一前一后站在了李子木身后,顾衍想说啥,最后什么也没说,眉心皱到了一起,又舒开了。
李子木咕咕咕喝完了一瓶水,回身紧紧抱着孟翩然,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我太心疼亚哥了......”李子木总算说出来了一句话,带着哭腔。孟翩然轻轻拍着她,小声安慰着。
“你要替他完成这场比赛。让我们一起。”顾衍也总算发出了声音,他的声音沙哑却浑厚,带着一股踏实的力量。
“走!”李子木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孟翩然带着她到洗手间收拾了一下妆容,她站在窗口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感受到了从心底涌起的力量,浑身都热乎乎的。
属于他们的比赛开始了,顾衍和李子木并肩站在黑色的舞台上,顾衍轻拍了她的肩膀,李子木再次深深呼吸了一口。聚光灯啪的一声先打到了顾衍的身上,他抱着吉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开始了前奏的演奏。
近两分钟的前奏,顾衍弹得铿锵丝滑,时而低头弹奏,时而抬头扫视一圈观众席和身旁的李子木。此时的他光芒四射,引得台下阵阵鼓掌尖叫。他的眼神那么坚定,却又带着洒脱和不屑,只是看向李子木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嘴角微微扬起的笑意,带着鼓励,带着安慰,甚至让她感受到一种怜惜。
顾衍轻轻挑眉,向李子木眨了眨眼睛,聚光灯随即调转到李子木身上。她迟疑了一秒钟,随即迈出了一大步,清透的歌声洒向了礼堂的每个角落。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
当李子木的声音唱出来,台下鸦雀无声。
不同于原唱的沧桑和低沉厚重,李子木唱出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空灵和清澈感,如同她对这首歌半知半解的理解,对人生迷茫而迫切的追逐,对自由的向往和踌躇,干净稚嫩的声音如泣如诉地撕扯着。孟翩然呆呆看着李子木,眼含热泪。她知道的,这就是李子木,聒噪起来不像个女孩子,认真起来全世界都会为她倾倒。她握着话筒,规规矩矩的站着,眼神深邃而坚定,白衬衫被鼓风机吹着,轻轻飘了起来,像一个女战士一样竖立在舞台上。她全身的感情都在脸上和嘴上,孟翩然手都抖了起来,她镇定下来,扶正了摄像机。这女孩如此令她骄傲!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顾衍边弹边唱着副歌,他深情看向李子木,耳根子发热得像是着火了一样,Such a lovely face。
随着李子木的主歌部分演唱结束,台下响起阵阵掌声,孟翩然激动得站了起来。社恐的她,此刻已经忘记了害羞这个词。班里的同学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礼堂上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顾衍继续弹着曲尾过门,此刻舞台上的灯光照射着他们两个,顾衍向着李子木转了四十五度角,深情演奏着,任何一个抬眸的时刻,他都只看向她。等吉他声缓缓结束,他大跨步上前握住李子木的手,握紧后拉着她向前一步,正对着舞台下面的观众。
“这首歌送给我们的亚哥,希望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堂!”两人深深鞠躬。
李子木看到一大滴眼泪啪地掉到了舞台上,然后慢慢晕开。随后她被顾衍拉着走下了舞台,走出了礼堂,瞬间一阵清风拂来,两个人都被吹得浑身轻松。在演唱的过程中,李子木对外界的感知为零,她只看到了顾衍,以及此刻握紧的双手,手心里还有热乎乎的汗液,分不清是谁的。她轻轻地缩了一下手臂,顾衍才想起放开了她的手。
“很棒!”顾衍用被迫松开的手对着李子木竖起了大拇指。
“你也很棒!”李子木也认真说道。看到顾衍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难得被表扬,李子木一瞬间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等孟翩然抱着摄像机,抓着书包跑出礼堂的时候,只迎风看到了并排站着的顾衍和李子木。她退后几步,给他们偷偷拍了一张照。照片中的少年,微微侧目看着旁边的女孩,女孩的头发和衣服迎着风飘舞着,坚定地看着远方。
比赛结束,顾衍和李子木获得了一等奖。两个人从此在校园里成了风云人物。人人网上,李子木收到了上百条好友申请。她关上电脑,再也没有上过人人网。
世界的欢呼不会因为一个小家庭的叹息而停下。
半个月后,亚哥的爸妈来到学校收拾他的物品,一并代替亚哥跟大家告别。两年前还意气风发的送儿子上大学的中年夫妇,短短数月,两鬓斑白。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大家抱作一团失声痛哭,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李子木是班里唯一前来送别的女生,其它女生都怕见到这揪心一幕,她等到叔叔阿姨马上要离开的时候才出现。她将拷贝好的视频交给了阿姨,紧紧抱了她,目送他们离开。
“亚哥,希望你看到我们为你准备的告别演出。你那么爱唱歌,希望你到了那边也要开心唱着。你看我们都学不好物理,却偏偏选了工科专业,但是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不过是失去了地心引力掉队离开地球而已,另外一个星球是不是更好玩?”
“叔叔阿姨,我将大学期间和亚哥一起玩的照片和视频都放在里面了,他将永远年轻,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请你们一定要保持健康,把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此后的很多年,李子木经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亚哥。生命的猝然消逝,对身边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记忆,而对至亲来说,甚至会成为枷锁。随着时间流逝,这份枷锁会上锈,会被很多事情粉饰,但是永远无法解除。年轻的李子木,无法理解生命,充满了对人生的怨怼;直到慢慢年长,直面了太多悲欢离合,一圈圈的怨怼形成了她生命的年轮,她才恍然明白,生命的无常也是人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