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公社干部那场硬仗刚打完,开荒的汉子们心里那股邪火顺了,干活都带着风。
可这股劲儿,顶不住天上那轮毒日头。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整座荒山都被烤得直冒热气。
地皮烫得能烙饼,汗出了一身又一身,黏糊糊地粘在背上,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皮。
一个钟头前,人人心里那股子火热的干劲,这会儿全让日头给晒蔫了。
不是没水喝。
是喝口水,太他娘的难。
村里就一条小河,在村子最东头。
他们开荒的地,却在顶西边的山坡上。
一来一回,小两里地。
刨半小时的地,就得花一个钟头去担水。
陈建国挑着两只空了大半的木桶,从山下爬上来,他人还没到,气先喘匀了。
“哐当。”
水桶墩在地上,他整个人湿透了,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娘,这么下去不成啊。”
“力气全折腾在挑水上了,这还开个屁的荒?”
他这一嗓子,把大伙儿心里的怨气全给勾了出来。
一个个唉声叹气,刚起来的士气,瞬间散得没影了。
要命的,还不单单是累。
从河边到荒山,有条土路是必经的,路两边住了好几户人家。
挑水的队伍来回折腾,脚下的干土踩得满天飞,桶里洒出来的水又把路面和成了烂泥地。
黏糊糊的,走一步都嫌恶心。
住路边的孙家嫂子,是村里出了名的碎嘴。
她刚把洗干净的床单晾在院门口的绳子上,一扭头,就瞧见挑水队叮叮当当地又过来了。
湿手在围裙上使劲搓了两下,她双手往腰上一掐,人就跟个桩子似的杵在自家门口。
“哎哟喂,这是龙王爷搬家了?”
那声音又尖又细,刚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天到晚,来来回回,水洒得满地都是泥汤子!”
“我这刚扫的院子,刚晾的衣裳,全完蛋了!”
她翻着白眼,拿眼角斜人。
“你们开你们的荒,发你们的财,就让我们这些街坊邻居跟着吃土喝泥?”
这话实在戳心窝子。
挑水的汉子们脸上都臊得慌,一个个埋着头,脚底下走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飘了过来。
“孙嫂子,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王大海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荡过来,不偏不倚,正好从路那头过来。
孙家嫂子一见是村长,腰杆子挺得更直了,嗓门也拔高八度。
“村长!您可得给咱们评评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王大海走到跟前,看都没看那群挑水的汉子,反倒一脸同情地冲孙家嫂子叹了口气。
“唉,孙嫂子,你受委屈了。”
“我就晓得会这样。有些人呐,就顾着自个儿出风头,哪里管旁人死活。”
他若有若无地朝荒山那边瞥了一眼。
“你放心,这事儿我记下了。回头开会我非得提一提!绝不能让某些自私自利的人,把咱们大柳树村的和气给搅浑了!”
他这话,明着是安慰,暗里是拱火。
三言两语,就把邻里间的口角,直接扣上了“破坏集体团结”的大帽子。
这是要让陈秀英站到所有邻居的对立面去。
孙家嫂子得了“尚方宝剑”,气焰更嚣张了,冲着挑水队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
工人们憋着一肚子火,把空水桶扛回了荒山。
“陈大娘,我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听人骂街的!”
“那个孙婆娘,指着鼻子骂,话也太难听了!”
“王大海也掺和进来了,这不摆明了冲咱们来吗?这活儿还咋干!”
人心,一下子就乱了。
甚至有人嘴里开始嘀咕着不想干了。
这比缺水还致命。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股劲,眼看就要被几句闲话给冲垮。
陈秀英听着大伙儿的抱怨,一句话没说,只是眯着眼,盯着山下那条弯弯绕绕的土路。
谁也不知道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在盘算什么。
那一晚,她屋里的煤油灯,亮了通宵。
第二天,天刚擦亮。
陈秀英没催着大家上山,反而让儿媳刘芬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
她从柜子最里层,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小半包金贵的红糖。
刘芬一看,心疼得直抽气。
这年头,红糖可是宝贝,是女人坐月子才能碰的东西。
“娘,这……”
“全倒进去,熬糖水。”
陈秀英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
刘芬只好咬着牙,把那小半包红糖全撒进了滚开的水里。
一股子甜香,立刻钻满了整个厨房。
陈秀英对着聚拢过来的工人们说:“今儿个,咱们换条路走。”
她没让别人动手,自己亲手盛了一碗还温热的红糖水,带着挑水队,又往那条土路走去。
队伍在孙家嫂子家门口,停下了。
孙家嫂子刚睡醒,端着洗脸水正要往外泼,一开门,嚯,黑压压一群人堵在门口,吓了她一哆嗦。
她看清领头的是陈秀英,立马把水盆一放,腰一叉,张嘴就要开骂。
可一个脏字还没蹦出来,她就愣住了。
陈秀英满脸是笑,亲手把那碗红糖水,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她面前。
“孙嫂子,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你了。”
“这事儿是我们想得不周全,人来人往,把你家门口给踩脏了,给你添大麻烦了。”
“来,喝碗糖水,解解暑,消消气。你放心,以后我们保证,绕远点走,再勤给你家门口洒点水,保管一粒灰都飞不起来。”
孙家嫂子彻底傻眼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骂人的话,卯足了劲儿,却一拳头打在了空处,浑身都不得劲。
这碗甜丝丝的糖水,更是把她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她看看陈秀英那张诚恳的老脸,再看看周围邻居投来的目光,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那碗糖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陈秀英又笑了笑,转身从刘芬手里接过另一碗,弯下腰,递给了正蹲在门槛上玩泥巴的孙家小儿子。
“娃也喝一碗,喝了长得高高壮壮。”
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人家连你家娃的好处都给了。
孙家嫂子最后几乎是抢一样地接过了那碗糖水,脸涨成了猪肝色,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出,早起出门的左邻右舍,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家心里都有杆秤。
你孙家嫂子骂街,人家陈秀英不但没还嘴,还主动上门赔不是,又送糖水又道歉。
谁对谁错,谁大度,谁小心眼,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王大海昨天煽起来的那点火星子,就这么被一碗糖水给浇得透心凉。
挑水的工人们跟在陈秀英身后,看着她那个不再挺拔,甚至有点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突然间发觉,跟着这个老太太,好像不光是图个吃饱饭,有力气活干。
好像,还能学到点别的东西。
这事儿一阵风似的传到了王大海耳朵里。
他气得在家里“砰”的一声,把一个搪瓷茶缸子摔瘪了一块。
跟陈秀英这个老狐狸硬碰硬,根本占不着便宜。
她太会拿捏人心了。
王大海阴着脸,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他猛地停下脚,眼里冒出一股子阴狠的冷光。
他对着自己的小舅子周富贵,冷冰冰地开了口。
“既然她喜欢玩软的,那老子就让她家里后院起火,看她还怎么得意!”